人们曾一直调侃乾隆在画上的众多题跋和印章
台北故宫博物院10月推出“国宝再现——书画菁华特展”,有一幅在清宫剧《延禧攻略》中出现过的《鹊华秋色》图,原画没有槽点,人们调侃的一直是乾隆皇帝在画上的众多题跋和印章,破坏画面。然而,笔者通过近年来对若干古画上乾隆的题跋分析,发现其中含有大量对画中典故的考证、图像的分析以及对画家意图的揣摩。以此《鹊华秋色》为例,如果不精读这被批判为“补丁”的九则乾隆跋文,今人无法透过画面表象探寻到任何深层次的含义。
《鹊华秋色》是元代的赵孟頫(1254-1322,字子昂,号松雪道人)于公元1295年冬天创作的一幅青绿山水画,常见的山水画只突出一座名山,而此画却描绘了济南华不注山和鹊山两座名山及周边村庄的秋日景象。赵孟頫在两山之间题跋一则说自己从济南任上罢官南归,为祖籍是济南的友人周密述说齐之山川(周密,1232-1298,字公谨,号草窗,晚年号弁阳老人、华不注山人),画中一为华不注山,其东为鹊山,并命名此画为《鹊华秋色》。
四百多年后,清代的乾隆皇帝东巡路过此地,突然想起了这幅没好好研究过的画,立即命人回京取来,与地方官一起对着实景和地方志审画,有了很多重大的发现与感悟,从1748到1749年先后写了九则题跋。他在卷首解释了自己与这张画的机缘:因为《石渠宝笈》初编完成是在1743年,当时他从未到过济南,连鹊山和华不注山都没分清,所以对于这幅画没作太多评价。而以画对景才发现非常吻合,并非虚构。乾隆用三首诗分别标注了山名和观测点,《咏华不注》说明卷右锥形山头为华不注山,《咏鹊山》确认卷左平缓包状的为鹊山。中间的《鹊华桥题句》标明,能观测到画中左鹊山右华不注山的地点为历下的鹊华桥,而周密祖上就是历下人。
乾隆对此画的最大贡献是破解了一个和方向有关的玄机。经过反复确认,他发现鹊山是在华不注山的西面,可赵孟頫跋文中却说在东面。后人普遍认为乾隆这是给赵孟頫挑了个错,实则不然,通读上下文,乾隆说“岂一时笔误欤?”明显是个反问句,应该理解为“这难道是一时的笔误吗?”不是笔误难道是赵孟頫故意的吗?就此,乾隆给出答案:“李杜诗情天水画,都教神会片帆中”(赵孟頫祖籍天水)。
原来,唐代著名诗人李白和杜甫都曾为济南赋诗,其中也都包含和赵孟頫一样的“方向谜题”。李白《陪从祖济南太守泛鹊山湖三首》中说:“水入北湖去,舟从南浦回。遥看鹊山转,却似送人来。”李白乘舟送李膺,由南往北进入湖中,却又从南浦(南浦在古代指送人的地方)归来,这南北颠倒的感觉和四句末尾“去、回、转、来”都是方向问题。
以方向探讨人生的传统由来已久,孔子就曾说自己是“东西南北之人”,汉末曹植《吁嗟篇》也用“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描写自己“十一年中而三徙都”的颠沛流离。宋代的刘克庄亦有“柂行浑不辨西东”之句……李白就是被罢免之后到济南,赵孟頫外放济南的三年也是经历曲折备极艰难,他们作品中的不辨方向其实都暗指了自己的人生。经历起伏波折,周转漂泊的人才会有更宽宏超脱的视野和思维方式,他们看待事物是灵活变通的,不会和世俗观念一样局限狭隘。
“都教神会片帆中”的片帆指舟船,《释名》云“舟言周流也。”周流既周转,周游和漂泊,既指人不在固定的地方生活,又引申为思想的变易灵活,不固化偏见。屈原《离骚》中有“周流乎天余乃下”, “周流观乎上下”和“路修远以周流”。《易·系辞下》:“变动不居,周流六虚”。朱熹亦云:“知者达于事理而周流无滞,有似于水,故乐水。”
此《鹊华秋色》图中赵孟頫有意将西面的鹊山写成在东面,不仅是对自己经历的感慨,更是经历挫折后的智慧体悟。地球是圆的,方向也是相对的,普通人认为西就是西东就是东,但倘若在天空或宇宙俯视地球时东西南北其实是无从分辨的,眼睛所见并非真相,高瞻远瞩超越肤浅之见的人,才能放下区别心,才能通达不滞,这也正是我们祖先先贤高妙的辩证法和哲学观念。这也就是《淮南子氾论训》所说:“见隅曲之一指,而不知八极之广大也。故东面而望,不见西墙;南面而视,不睹北方;唯无所向者,则无所不通。”乾隆跋文中亦有“西鹊威纡秀影围城隅”和“西华东鹊镜空里”之句,说明他是真的明了此意的。
乾隆的另一大贡献就是从帝王角度对画中华不注山的阐释。仔细观察此画会发现,尖耸的华不注山并非只一高耸孤峰,左后方还藏有一峰,二者重叠。华不注山古称“华不(音“夫”)注”,花骨朵之意。赵孟頫题跋中说华不注山典故出自《左传》,那是一个忠臣逄丑父“李代桃僵”“三周华不注”救下齐顷公的故事。周密祖上既是陪同宋室南迁的忠臣,所以周密后来取“华不注山人”为自己的号,赵孟頫的用意也是颂扬忠臣精神。
大臣的忠贞理想是一层含义,但在皇帝乾隆看来这重叠的两峰还有更重要的含义:《史记》记载华不注山正是舜帝带领百姓耕种的地方。舜帝又叫重华,华通花,重华即重花,此画中两峰正像两朵前后重叠的天花。华,谓文德,《书·舜典》云:“曰若稽古帝舜,曰重华,协于帝”,重华就是指舜帝的文德与尧帝重合,交相辉映。但是舜帝的事迹早已被人遗忘,宋人孔平仲在济南写《鹊山亭》就曾说:“老杜诗犹在,重华事已无”,也是影射他的时代没有舜那样的帝王。乾隆登基之初,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为其居所拟宫名“重华”,正是取“舜能继尧,重其文德之光华”之意,颂扬乾隆皇帝能使国家有尧舜之治。所以乾隆见到这幅画联想舜帝事迹,在题跋中说“天假之缘,岂偶然哉?”乾隆的阐释有可能超出画家的本意,但也从另一角度补充丰富了此画的文化含量。
《石渠宝笈》中收录的一部分珍品就藏在这重华宫中,乾隆在题跋中说,常研读此《鹊华秋色》能增进“谠论”,然后“久成宝笈藏石渠”。“谠论”语出《汉书》,指正直真言,美善之言。可见,一件艺术品是否蕴含世间真理、宣扬美好德行和智慧哲思,是否有益于家国天下才是《石渠宝笈》的甄选标准,并非世人计较的真伪价值与表面技法。为《鹊华秋色》题跋之前,乾隆是去泰山“祀岱宗”,祭拜天神地灵,缅怀纪念古代圣贤帝王与忠臣良将。从第一年的清明到第二年的寒食前夕,他在《鹊华秋色》上的题跋也正是为了“以志岁月”,九则题跋所记录的不仅是祖先圣贤的美德与智慧,也有他自己宏达旷远的帝王理想与政清德明的伟大愿景,其与赵孟頫的遥深意旨汇聚成厚重的文化与智慧宝藏,有待更多解读发现。